2009年4月12日 星期日

《雪山夜叉經》---巴利經典與漢譯經典對照閱讀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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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發表於《正觀雜誌》48 期,69-142頁,2009年三月

三、諸本《雪山夜叉經》差異的探討

比對諸本《雪山夜叉經》的差異之後,可以歸納成「緣起故事的有無」、「偈頌文句錯落」、「有關法義的偈頌也出現在其他經」、「巴利《雪山夜叉經》重複的 163, 163A, 163B 偈頌的解讀」、「翻譯用詞的一致性」等五個議題。

1. 緣起故事的有無:

巴利《經集》《雪山夜叉經》為純粹偈頌,而漢譯對應經典如《雜阿含1329 經》、《別譯雜阿含328 經》、《義足經》第十三經《兜勒梵志經》與《佛說立世阿毘曇論》第四品〈夜叉神品〉,都有雪山夜叉與七岳夜叉的故事作為講說偈頌的楔子。
Jayawickrama 指出,「帶有偈頌的經典泛稱為祇夜,特別是如《相應部尼柯耶》〈有偈品〉的經典。依此處的解釋判斷,祇夜Geyya,(字根為 gai,相當於 gāyati 唱誦),似乎是代表偈頌插述長行的 ākhyāna 形式的文體。一般而言,古老的ākhyāna,偈頌是固定的,長行部分則可以由誦者自行作彈性變動。這樣的情況似乎也發生在巴利文獻上,但是隨著時間流轉,彈性的長行敘說也固定為經文,通常下一步的演變是把長行敘述也轉為偈頌,如《經集》〈出家經〉與〈精進經〉所呈現的(《經集》第 27, 28 經)。」57
無著比丘也呼應這樣的見解,在〈註釋書對阿含經文的影響〉列舉許多例證,認為在口誦傳承中有部分經典,「註釋經文的詞句」在傳承過程中最終成為了經文的一部分。58 文中更進一步說:
「結合固定與註釋書形態的解說的基本型式,似乎從早期吠陀ākhyāna 一直伸展延續到今日錫蘭的kavi baṇa。」59

釋達和法師翻譯的《經集》,也提到故事框架是位於巴利註釋而非巴利經文,60 似乎也呼應了「註釋詞句轉為經文」的假設。諸部《雪山夜叉經》的「緣起」部分,很有可能也發生上述的狀況:最初的面貌是只有偈頌(如漢譯《義足經》的偈頌,去除掉長行部分);之後在講說時附加了「雪山夜叉」、「七岳夜叉」的說明(如巴利《經集》的「誦經者附註 reciter’s mark」);後來有些傳承(如漢譯《別譯雜阿含》與《雜阿含》所依據的傳承)將不是經文的解說編入《雪山夜叉經》中;最後又如《佛說立世阿毘曇論》的故事內容,增加了南山七山與北山七山的名稱,與「醯摩跋多王」父親「醯摩槃」臨終囑咐見佛的敘述。
《經集》153 偈意為『今天是十五日的齋戒日,這是個美好的夜晚;讓我們去見喬達摩,這位最著名的老師。』,此偈頌被註為七岳夜叉所說。對應於《經集》153 偈,漢譯四經都為雪山夜叉所問,偈頌後半段為問句而與《經集》有較大的差異,如《雜阿含1329 經》為「十五日良時,天夜遇歡會﹔當說受何齋,從何羅漢受?」,《別譯雜阿含328 經》為「十五日夜月,圓足極淨明;聞命將徒眾,今故來相造;應當親近誰,誰是汝羅漢?」61 ,這四經在此偈頌中,雪山夜叉既不知道七岳夜叉在上一段所稱的「如來、世尊」是誰,也未提到要去拜訪他。可是在此兩頌之前的長行,已經敘述七岳夜叉所信奉的是世尊,如《雜阿含1329 經》已說:「今我宮中有未曾有寶、大波曇摩出,所謂如來、應、等正覺、明行足、善逝、世間解、無上士、調御丈夫、天人師、佛、世尊,汝便可來奉事供養。」62 漢譯四經也在153 偈、154 偈之間,有一首《經集》所無的偈頌,如《雜阿含1329 經》「今日佛世尊,在摩竭勝國;住於王舍城,迦蘭陀竹園;演說微妙法,滅除眾生苦;苦苦及苦集,苦滅盡作證;八聖出苦道,安隱趣涅槃;當往設供養,我羅漢世尊。」63 如上所說,長行並未與偈頌有適當的呼應,可以考量為附加長行經文的可能性。

2. 《別譯雜阿含328 經》偈頌有「詩句散落」或「詩句錯置」的現象:

如同<表一>顯示,由於此段落其他各經的偈頌相當一致,顯示出《別譯雜阿含328 經》的偈頌有詩句錯置的現象。這樣的詩句錯置的現象,有可能是出自翻譯前的原稿(文本的、或者默誦的);也有可能是翻譯時,粗擬的譯文還沒定稿,次序被轉梵為漢的擔任「筆受」者混淆了;也有可能是文稿翻譯無誤,在經帙保存與傳抄時,次序混亂了。總之,前一原因是出自原稿,後二原因是出自漢地的翻譯與傳抄。
就前一原因而言,如果《別譯雜阿含經》的翻譯是出自闇誦,詩句錯置有可能是由於誦者記憶模糊與背誦失誤;也有可能這樣的訛誤已經發生在年代久遠之前,而代代傳誦下來。前一原因只發生在此位「闇誦者」,後一原因可能發生在此一傳承的多位「闇誦者」或者甚至是書寫的「文卷」。如果是依據文稿翻譯,當然也可能有前述的失誤,只不過依據偈頌格律與詩韻(metre)的限制,應該 有機會讓其他長老察覺到詩句誤置到別首偈頌,造成詩韻的不協,而能及時更正,因此出自文本的可能性比較低。就後二原因而言,由於《別譯雜阿含經》的翻譯年代、地點與譯人,現存的文獻近乎全無記載,也頗難推究。如果考量《別譯雜阿含326 經》有小註:「毘(口*梨),秦言雄也)」64 ,《開寶藏》收錄《別譯雜阿含經》註明為「三秦失譯」65 ,以及《開元釋教錄》登錄「別譯雜阿含經二十卷」為「三秦失譯」66 ,此經有可能是在西元351-431 年之間翻譯的。67 但是,在古經錄中,最早著錄《別譯雜阿含經》的為西元594 年附近的《眾經目錄》68與《歷代三寶紀》69,如此一來,在經文完成翻譯到經錄的登錄之間,《別譯雜阿含》就有至少一百五十年的曖昧不明的時期,也難以論斷漢譯的翻譯、經帙的保存與輾轉傳抄之間,有何重大的問題。一般而言,古漢譯佛典或有字詞錯謬、偈頌佚失或整部經文、整卷經文次序混亂的狀況,但是所翻譯的偈頌文句散落到別首偈頌的情況,則較少見。
即使如此,我們也無法認定失誤就一定發生在漢譯的過程中,因為在巴利《經集》《蛇品》第二經〈特尼耶經 Dhaniya Sutta〉也有同樣的偈頌的詩句散落錯置的現象。如諾曼博士所指出,第21 頌並未恰當地呼應第20 頌,他推論「第20 頌的對應偈頌應該是遺失了,而現存的第21 頌則含有一半特尼耶的偈頌,與另一半佛陀的偈頌。」70

綜合以上所述,雖然原稿文本失當、默誦失誤、漢譯筆受錯謬、傳抄訛誤等等都有可能是「文句錯落」的原因,筆者特別懷疑原因是「翻譯出自默誦」。
在〈《別譯雜阿含》攝頌的特點〉一文,筆者指出「攝頌有文字,對應的《雜阿含經》與《相應部尼柯耶》(或《增支部尼柯耶》)也有與此對應的經文,而唯獨《別譯雜阿含經》佚失此經」71 ,翻譯出自默誦經文,可能是造成此現象的可能原因之一。
另外,如《別譯雜阿含 32 經》72為〈魔相應〉十經中唯一無偈頌的經,此偈頌可以依據《雜阿含 1093 經》73補回;《別譯雜阿含35 經》74為〈帝釋相應〉二十經中唯一無偈頌的經,此偈頌可以依據《雜阿含 1106 經》75 ,上溯《雜阿含 1105 經》76 ,補足此偈;《別譯雜阿含257 經》「(本云少偈)」77 ,我們可以從《雜阿含994經》讀到此偈頌:「尊者婆耆舍起,正身端坐,繫念在前,而說偈言:『我今住佛前,稽首恭敬禮;...然後般涅槃,一切當敬禮」78 ;這三首偈頌有可能是在傳誦中遺漏或遺忘了,這樣的遺漏也有可能是出自「依照闇誦翻譯」。當然,要坐實「《別譯雜阿含》的翻譯出自闇頌」這個假設,仍然需要更多的文獻佐證,本文在此僅提供一個探討的方向。

巴利《經集》〈特尼耶經 〉與漢譯《別譯雜阿含328 經》,這兩經偈頌文句錯落的現象,顯示在書寫成文稿之前,純粹的口誦傳承一方面承擔了保存佛法的重大任務;另一方面,依靠記憶而作的師弟口耳相傳的背誦傳統,也無可避免地會造成遺漏、次序錯誤與字詞訛誤的結果。

3. 法義問答的偈頌也出現在其他經:

《經集》為168-175 偈等八首偈頌、三個問答,《雜阿含1329經》與《別譯雜阿含328 經》的偈頌數目比《經集》多,次序也與《經集》不同,這樣的差異應該不是背誦失誤造成的次序錯亂,而是來自部派傳承的差異。如上一節所述,在漢譯和巴利《雪山夜叉經》有關法義問答的偈頌,也出現在其他《雜阿含》、《別譯雜阿含》與《相應部尼柯耶》的經文中。這些重複的偈頌或經典在口誦傳承的意義令人深思。
這樣的現象,筆者認為有三種可能,一是原先為三部單獨問答的偈頌與經文,由於偈頌有相關的法義,在講說法義時被集成一經,如《經集》《雪山夜叉經》的形式;後來更加上故事框架,而成為漢譯四經的形式。也就是先有單經,後結集成《雪山夜叉經》。二是原先的經文即含有三個問答,在傳誦之中,各個問答被單獨講說而成為單一經典;也就是先有《雪山夜叉經》,後分別講說為單經。三是三部單經與《雪山夜叉經》都獨立存在,彼此無相互演繹的關係。
在《雜阿含1326 經》(《曠野夜叉經》)的偈頌,如「幾法起世間,幾法相順可;世幾法取受,世幾法損減。」79 相當於《經集》168 偈;「世六法等起,六法相順可;世六法取受,世六法損減。」80 相當於《經集》169 偈;「誰能度諸流,晝夜勤方便;無攀無住處,孰能不沈沒。」81 相當於《經集》173 偈;「一切戒具足,智慧善正受;正念內思惟,能度難度流;不樂於五欲,亦超度色愛;無攀無住處,是能不沒溺。」82 相當於《經集》174 偈、175偈。因此,如果是情況二,恰巧《雜阿含1329 經》與《雜阿含1326經》的五首偈頌相同,又各偈頌分別被引用為單經,筆者認為這樣的可能性較低,而是數個單一偈頌,被集結在一起來解說法義,由於「祇夜」附加長行講說的特性,附加了故事性的講說而形成不同的兩部經83 。
如上所述,筆者認為「狀況一」,由數部單經結合成較長的經文,而附加故事框架,為較可能。

4. 巴利《經集》《雪山夜叉經》重複的偈頌:

巴利《經集》《雪山夜叉經》有些版本有重複的 163, 163A,163B 偈頌,有些版本則無此重複,漢譯的《雜阿含1329 經》與《別譯雜阿含328 經》在此提供了較為合理的解釋。《雜阿含1329經》重複的是163A 偈,為雪山夜叉讚嘆世尊「明行悉成就」,七岳夜叉用相同的偈頌重複再讚嘆一次。在此解釋之下,《經集》《雪山夜叉經》的敘述就顯得較有條理, 163A 偈為七岳夜叉勸說雪山夜叉應如法讚嘆世尊, 163B 偈頌為勸說雪山夜叉應如法隨喜世尊,其次, 164 偈再勸請雪山夜叉一同前往謁見世尊。有了漢譯兩經的呼應,可以支持 163A 與 163B 不是背誦的疏忽而造成重複,這有可能是原始經文而別具意義。
這是藉助漢譯經典來解讀巴利文獻的一個例子。

5. 翻譯用詞的一致性:

如<表五>、<表六>、<表七>、<表八>所顯示,《雜阿含經》在不同的經典對同一偈頌有不一致的翻譯,《別譯雜阿含經》也有同樣的現象。筆者認為有兩種可能造成此現象,一是譯人並未有心將同一偈頌(或同一字彙)作一致的翻譯,或者有時候並未發覺前後所譯的是同一偈頌。二是來自不同譯人的翻譯,編輯時又未作適當的協調,所以會顯出前後不一致的現象。筆者認為現存經文可能同時受到這兩個因素影響。
這樣的情況不是孤例,如《雜阿含551 經》「斷一切諸流,亦塞其流源;聚落相習近,牟尼不稱歎;虛空於五欲,永以不還滿;世間諍言訟,畢竟不復為」、「若斷一切流,亦塞其流源;聚落相習近,牟尼不稱歎;虛空於諸欲,永已不還滿;不復與世間,共言語諍訟」,同一部經前後兩首偈頌譯詞不盡相同。84 如《雜阿含379 經》「復告尊者憍陳如:『知法未?』拘鄰白佛:『已知,善逝。』尊者拘鄰已知法故,是故名阿若拘鄰。」在前後文句中,一用『憍陳如』,一用『拘鄰』。《增壹阿含11.10 經》經文「如來記別調達」 與「提婆達兜」,在前後文句中,一用『調達』,一用『提婆達兜』。85 《增壹阿含 34.2 經》中,vidudabha 有「毗流勒」、「流離」兩種譯法。86
王常蒞也指出:「另一方面,漢譯〈安那般那念相應〉之群經,雖然都被認為是求那跋陀羅所譯,為何在其譯筆之下卻出現如此『多元』的譯詞或句型?這當中除了涉及文本的時空變遷、傳譯等諸多問題之外,或許還牽涉到部派佛教的議題。」87
這一現象,對於利用譯詞或句型的特性來辨認經典譯人的方法來說,是一個不容忽視的警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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