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26日 星期六

方廣錩:學術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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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引自《藏經洞/方廣錩》部落格

http://blog.sina.com.cn/s/blog_53c23f390100l8iv.html

學術自述    (方按:這是一篇限定字數的命題作文)。

一個偶然的機會,使我參加了1983年在蘭州召開的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成立大會。當時絕對沒有想到,從1984年起,至今將近30年,會深陷敦煌學的泥潭而不自拔。坦率地說,近30年的摸爬滾打,有時也覺苦海無邊。但最終樂在其中,流連忘返。

在我博士論文的後記中,有這樣一段話:「我曾與幾位同代人講過:無論國學與外語,我們都無以與前輩學者相比。我們一生中最好的學習時間,最關鍵的十年被荒廢了。由於基本底子的薄弱和開拓資料手段的缺乏,我們這一代人,除了極個別的佼佼者外,很難出現像陳寅恪先生那樣的大家。命中注定我們將是承上啟下的一代。故而,與其去做那些做下去也做不透,說出來又不能說服人的『學問』,不如扎扎實實地多做些資料性工作,讓後來者踏著我們的脊背去攀登高峰。這就是我後來改攻佛教文獻學的思想根源。」這也是我致力於敦煌遺書調查、編目,以及這些年努力建構網上「敦煌遺書庫」的動力。

雖然主要精力沉浸在原始資料的整理中,但有時見獵心喜,也作一些研究;有時骨鯁在喉,便發幾句議論。我慶幸先後遇到黃心川、任繼愈、季羡林、周紹良等先生,在他們的引導下,逐漸懂得做學問的門徑。那就是:

第一,研究一個課題,首先要收集有關原始資料、研究資料與動態資料。對相關資料,要盡力占有,力爭一網打盡。

第二,研究一個課題,要先做好這個課題的研究史。並隨時觀察、跟蹤學術的最前沿。

第三,對任何人都不迷信,對任何問題都沒有預設前提。要全面地、辯證地分析問題,也就是要實事求是地對待研究對象。什麼叫實事求是?我的體會是三點:一是努力把握研究對象的本來面目。二是努力把握「物質在時空中運動」這一規律。三是努力把握「一切事物都在與其他事物相聯繫的狀態中存在」這一規律。

第四,所謂「大處著眼」,是指觀察事物要觀其大略,把握事物要把握大局。只有這樣,才能在研究具體對象、處理具體材料時不迷失方向。所謂「小處著手」,是指帶著大局觀去審察小材料。有了相應的知識積累,再用大局觀去細緻地觀察與思考小材料,不少小材料會顯示大價值。還有,小處著手時,要特別注意細節,細節決定成敗。

第五,尊重材料的原始面貌,一切以材料為依據。有幾分依據說幾分話,有幾分把握說幾分話。做老實人,做老實學問。

第六,沉潛篤實,「為學須入地獄」。

第七,以精益求精之心,求盡善盡美之境。其實,在現實世界中不存在盡善盡美之境。提這樣的要求,無非是以「取法於上,得之於中;取法於中,得之於下」的古訓來警惕自己。以盡少犯錯誤,特別是力爭不犯大錯誤。

第八,盡全力做好那些自己能夠把握的事情。做過的工作,爭取不要讓别人再做第二遍。但對那些自己不能把握的事情,則連夢都不去做。

上面這些話有些是學術界的老生常談、有些是先生們的諄諄教導、有些是自己的體會。古詩云:「鴛鴦繡取憑君看,不把金針度與人。」當年先生們把金針交給我們,希望我們能運針飛線,繡出鳳凰,恩德難酬。當然,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真正把那些教導貫穿起來,融化到自己的血液裡,變成自覺的行為準則,的確需要經過一番磨練。

希望上述感受,對年青的朋友們能夠有所啟發。

我主要研究佛教。原本以佛教歷史與思想為主,後來側重於佛教文獻學,從佛教文獻學進入敦煌學,但側重點依然在佛教。由於主要精力用於敦煌遺書整理,所以雖在上述領域做了一點研究,取得一點成果,但很有限。就敦煌遺書整理而言,這樣的工作,我不來做,遲早也會有人來做。只不過我的因緣條件好一點,也就是遇到的好人多一點,得到的幫助大一點,於是做的工作就多一點。由敦煌遺書整理,不可避免地涉及敦煌遺書鑒定。文物鑒定不神秘,無非靠多接觸、多比較、多思考、多總結。我現在對敦煌遺書鑒定有底氣,主要因為見得多,有條件去比較、思考、總結。其他人如果有同樣的因緣條件,也許比我做得更好。

我最主要的學術創新其實只有兩點:第一是提出要重視對中國佛教中信仰層面佛教的研究。第二是提出要重視對佛教發展中「文化匯流」現象的研究。這兩個學術創點的產生,都得益於敦煌遺書。上述兩點,第一點指出當今中國佛教研究的缺憾,如果解決,可以推動中國佛教研究大步前進。第二點則關涉整個佛教研究的全局,如果重視,將打開佛教研究的新局面。遺憾的是,我僅僅是「提出」而已,雖然做了一點研究,也僅限於論證這兩個創新點「立項」的合理性。人貴有自知之明,我將努力在有生之年將敦煌遺書的調查、編目做完,也算對老師、對諸多幫助過我的人有所交代。如果有可能把想寫的題目寫出若干,可算上天的額外眷顧。「敦煌遺書庫」目前雖然已經拉起架子,但「功成必不在我」,它的最終完成,還要靠青年一代的不懈努力。至於上面提到的那兩個創新點,只能作為學術遺產交下去。但最終是否能夠交得下去,我連夢都不去做。

歸根結底,人在社會中生活,一切活動離不開他周圍的各種社會關係。所以,在這篇學術自述的結尾,我要感謝一切曾經給我順緣,亦即幫助過我的人;也要感謝一切給我逆緣,亦即阻礙過我的人。無論順緣還是逆緣,都是增上緣,使我的學術經歷豐富多彩。

2010年6月20日星期日於通州皇木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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