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6日 星期五

方廣錩:論學答問

P1120003

以下引自部落格《藏經洞》

http://blog.sina.com.cn/s/blog_53c23f390100slkc.html

〈論  學  答  問〉

網友cctv96315

您好!

首先要道歉。最近因忙於《英國國家圖書館藏敦煌遺書》第一批10冊圖錄的定稿,您4月8日提出的四個問題,我到今天纔回答,請原諒。

下面回答您的問題。

一、「在看書中過程中有一些新思路後,想撰寫一些文章,但是有了新思路後,卻總是不知從何下手,這是由於背景資料的不充足還是因為邏輯思維能力的欠缺,需要如何提高呢?」

答:有了新思路後不知從何下手,其原因,可能是資料的問題,也可能是思維的問題。到底是什麽問題,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

對上述兩個問題,抽象地講如何提高,很好回答。無非是努力搜尋積累資料,加強思維邏輯訓練之類。但這些空話對您一定沒有什麽用處。具體針對您提問題的語境,既然您的新思路是在看書過程中產生,而非憑空飛來,那麼這一新思路一定與您正在看的書有關,也就是您對書中的某些觀點有了新的想法。

那好!首先,抓住自己的這一新思路,認真辨析新思路與書中老觀點的異同到底在哪裡?

其次,書中支持老觀點的論據是什麽?這些論據與您的新思路有無衝突?一般來說,如果是一部嚴謹的學術著作,既然那些論據是支持老觀點的,那就很可能不支持您的新思路。

如果那些論據的確不支持您的新思路,您要認真考察到底是自己的新思路不能成立,還是那些論據本身有問題。如果論據本身沒有問題,那你的新思路恐怕難以成立。如果論據本身的確有問題,那麼您可以從考證這些論據入手,乘勝追擊,把問題的探討引向深入。

也可能出現這種情況,那些論據既能夠支持老觀點,又能夠支持新思路,那麼一定是原作者或您的論證過程出了問題。如您確認自己的論證過程沒有問題,那也可以乘勝追擊,從原書錯誤的論證過程入手,把問題的探討引向深入。

再次,如果書中論據的確能夠支持老觀點,原作者的論證過程也沒有問題,那麼,您既然有新思路,一定是您掌握原書中沒有的新資料。新資料足以支持新思路。那麼就從自己的新資料入手,深入探討下去。

進而,我們還應該擴展眼界,跳出這本書,看看以前還有誰研究過這個問題,用過一些什麽資料,得出一些什麽觀點,是怎樣得出(即怎樣論證)的。這時,對所有的人都不要迷信,認真鑒別他的資料及論證過程,考察他的觀點能否成立,或在什麽程度上、什麽範圍內可以成立。比較各種不同觀點的差異,梳理他們所依據的資料及論證思路。也就是說,對一個具體的問題,做一個研究史的梳理。您如果能夠把一個問題的研究史梳理清楚,一般來說,您對這個問題就可以有一個總體的把握,問題意識也就能夠建立起來。帶著大局觀與問題意識再來審視研究史,就有了是非判斷的能力與底氣,甚至有可能證成您的新思路。如果加上自己發掘的新資料,那麼,證成新思路的可能性就更大。

其實,上面所講,是我《學術自述》中第二、第三、第四條的實際運用。

(《學術自述》:

http://yifertw.blogspot.com/2010/06/blog-post_26.html)

您不妨試試。

二、「在文章撰寫過程中,如何使得文字表達更緊湊及學術化?平時應該如何訓練?」

答:學術論文,要用簡潔的書面語。

衹要您站在嚴謹的學術立場,按照嚴格的學術規範,嚴肅認真地提出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這樣寫出來的論文自然會言之有物,也就是學術論文。此外無所謂什麽“學術化”。這也就是魯迅說的:“從血管里噴出來的都是血。”有的論文看起來充斥著專門術語,實際上貧乏無物,那是一種不好的學風。

至於訓練,首先是多寫。寫文章也與賣油翁一樣,需要手熟。

其次是寫完以後多讀幾遍,儘量把那些晦澀的句子改為明曉的句子,把長句子改為短句子。儘量把哪些可有可無的話刪掉。我的經驗,剛寫完一篇文章,對所探討問題的思維導向、文字表述很容易固化,這時很難發現毛病。不妨把文章先放下,過幾天重新看,毛病就顯現了。再就是讓身邊的人幫助看看,讓他們提出修改意見。白居易寫了詩,經常念給老婆婆聽。老婆婆聽不懂,他就改。所以他的詩暢曉易懂。

再次,要學一點語法、邏輯、修辭。

最後,但並非最不重要,看別人的論文時要琢磨,擇其善者而從之,則其不善者而改之。

三、「方先生提到資料很重要,學生也很同意,現在很多人研究大都利用二手資料進行研究,這樣學術研究永遠都有滯後,平時學生也都直接查看原始資料,但是對於同一部原始資料的研究,學生的論點若與之前研究的觀點不同,是否可以提出自己的新觀點,甚至用新名詞來表達呢?若自己的觀點與權威學者提出觀點不同,是否會因為自己身份卑微,而造成提出的觀點沒有學術價值呢?什麼樣的情況下才能夠提出『新概念』而不造成學術概念混淆?」

答:您這裡提出兩個問題。

第一,自己有了新觀點,是否可以提出。

當然可以提出。學術面前人人平等,真理面前人人平等。這裡沒有什麽身份高下的問題,有的是誰掌握資料多,誰辨析資料精,誰運用資料好,誰依據這些資料構建的觀點最有說服力。我經常對我的學生說:社會科學靠材料說話,誰掌握材料誰說話。如果某個問題你們掌握的材料比我多,那麼你們說,我聽。實際上,我經常聽他們向我介紹他們看到,而我沒有看到的書籍與文章;更喜歡聽他們講他們自己的新觀點。

第二,能否自創新名詞而不造成學術概念的混淆。

如果現有的名詞無法準確表達您的新觀點,您自然可以提出新名詞。我就提出過不少新名詞。但是,您一定要對您提出的新名詞給予明確的定義,並在論述中保持這一定義的同一性。

提出一些完全沒有新意的所謂「新詞」,提出新詞而不加定義,都是非學術的。

四、「如何判斷一個論題是否有研究價值?如果一個領域是空白狀態,無人研究,但並不屬於當前的熱點研究領域,對這樣冷門領域的研究是否有研究價值呢?」

答:一個課題有無研究價值,與「冷門」、「熱門」無關。炒得很熱的問題,完全可能是一個偽問題。比如「批判佛教」,日本佛教學者提出,全世界佛教學者熱炒了一陣,但在我看來,就是一個偽問題。不太有人關注的「冷門」,也要區別情況,實事求是地分析它的價值。比如「鳩摩羅什某次講經打噴嚏考」,這是一個從來沒有人關注過的「冷門」,是我行文到此想起來的。如果能夠把這個問題研究明白,也挺好玩。但有什麽學術價值?起碼我目前還沒有看出這樣的題目有什麽價值。而我這些年提倡的「佛教發展中的文化匯流」,雖然至今關注的人依然不多,卻是涉及佛教發展全局的大問題。

如何判斷一個論題是否有研究價值?您的這一提問本身比較空泛,很難一言以蔽之。當然,我可以說一些看那個論題在大局中佔據什麽位置;對學科發展有什麽價值;對社會有什麽價值之類的話。看起來指點了方向,實際上也很空泛,不解決您的實際問題。老實說,此類問題,需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我認為,針對某個具體的論題,我們應該考慮兩個方面:有無研究價值,有多大的研究價值。解決這兩個問題,與研究者在某領域中的學術素養有關,也與研究者的思想方法有關。所謂「某領域中的學術素養」包括兩個方面:對該領域知識掌握的深度與廣度;對該領域研究現狀的把握與研究趨勢的分析。所謂「思想方法」,我想不用解釋了。

就學術素養而言,有兩種情況:

第一種情況,尚不入門。比如有時聽一些研究者說:找不到課題,不知做什麽好。這說明該研究者還沒有真正入門。真正入了門,到處是課題。

第二種情況,胸無全局。最近接受某雜誌委託審讀一篇論文,一個小問題,拿來小題大做。但又沒有太多的材料,於是東拉西扯,堆砌資料。看起來文章洋洋灑灑,實際上乾貨就那麼幾條。這說明作者對這一領域的研究狀況缺乏全面把握,於是拉到籃裡就是菜。菜,固然是一棵菜,但是一顆很小的小白菜,做不成席,不值得為它大動干戈。

有時聽一些研究生導師說:不知讓自己的學生做什麽課題好。或者看一些研究生做的論文題目,完全是大家已經做爛了的重複勞動。就可以知道這些導師還不善於發現課題、把握課題。當然,這種情況有時也與學生本身的條件有關。——老師倒是有好題目,但學生的水平不夠,做不了。衹好退而求其次,做一些水平較低的題目。總之,看一個人的學術水平高低,從他對課題價值的把握就可以掂量出來。對一個研究生導師而言,能否對自己指導的研究生給出合適的論文題目,是考察這個導師水平的重要指標。

既然對課題價值的準確把握與研究者的學術素養、思想方法相聯繫的,則對初涉研究領域的人來說,一時對“研究價值”這樣的問題感到難以把握是正常的。隨著自己學養的提高,衹要思想方法不偏激,自然會慢慢掌握其中的訣竅。

魯迅在回答「應該如何寫小說」這樣的問題時,曾經說過:不要相信《小說教程》之類的書籍,一切要靠自己的實踐(大意)。我上面所談,只是個人的一點心得體會,相當於《小說教程》,不一定適合您,僅供參考。很多問題,講的時候可以一、二、三、四地羅列,真正用的時候,真所謂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我想,只要您按照學術規範堅持下去,自然會窺探到做學問的門徑,並會逐漸運用自如。到時候,您也就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了。

謹頌

時祺!

方廣錩  2011年5月1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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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如何判斷一個論題是否有研究價值?如果一個領域是空白狀態,無人研究,但並不屬於當前的熱點研究領域,對這樣冷門領域的研究是否有研究價值呢?」

版主當然無法像方廣錩教授一樣,「一言而為天下法,匹夫而為百世師」。到底這裡是自己的部落格,偶而竊竊私語、碎碎念一番,也無可厚非,諸位版友把底下這番話當作「癡人說夢」、「大狂言」,可也。

通常,「熱門」論題是我閱讀的範圍,我盡量(也沒有能耐)不發表意見。我並未考量「是否有研究價值」的問題,而是會發問,例如:「能否將《中阿含》的攝頌與《中部尼柯耶》的攝頌相比較,如果可以找出誰的攝頌不符合詩韻(metre),就是那部結集已有更動」。師友們大驚失色,好像聽到我要去證明「吃蚯蚓屎可以治療腎臟病」一樣,紛紛勸阻。

例如,水野弘元說「《經律異相》中亦曾有八處細注(指該段引文)為引自《雜阿含經》,其所援用者,與今日之《雜阿含》完全一致。」我會去驗證是否事實如此,然後發問:「奉梁武帝詔而編列的《經律異相》是否透露不同風貌的《增一阿含經》?」有時候資料並不足以解決問題,就要向師友請教。也有一些論文起了頭,資料卻不足以成為論文;有一些論文資料收齊了,卻下不了結論。

可是,如果這是一個自己關切的議題,不管如何還是設法將論文起一個頭,日後繼續補充資料、改變觀點、醞釀結論;通常,擱置一旁,不如編寫邊改來得效益大。

但是,不管如何,應該大量而集中地閱讀。讀書、讀論文,有時也可以從論文的「參考書籍和論文」找到重要的資料。「大量」是閱讀的多,「集中」是閱讀題材不要太偏離關注的議題。不只要直接閱讀古籍、原文,也要適時追上當代的研究、考古、考證結果。至少在我關注的「佛教文獻學」層面,不閱讀是不會有任何成果的。

其次,是要有問題意識。多年以前,我十分崇拜大師。像當代佛學泰斗水野弘元(1901-2005)說「現存於《大正藏》中的《中阿含》與《增一阿含經》決定是同一個譯者」,早期我一定緊記在心,但是現在我一定會檢驗他的立論根據,而且質疑這樣的結論並不合理。

一篇論文較困難的是「結論」:有時論文展現的資料顯示重大的異常現象,但是結論呢?我有抱著一篇論文輪轉在幾位師友之間的經驗,有人認為資料還不足以撐起這個結論,有人認為我不應該閃避,應該在論文裡直接揭露自己的看法和主張,有時所有的建議都被批駁,於是我投降問道:「請問結論應該是什麼?」回答是:「文章是你自己的,我怎會知道你該下何種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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