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0月16日 星期日

王丁:陳垣先生《景教三威蒙度贊跋》書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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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引自《豆瓣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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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丁:陳垣先生《景教三威蒙度贊跋》書後

2011-10-16 15:08:51 來自: 辯無勝

陈垣先生這篇遺文是最近幾年才公布出來的,照片首見《陳垣先生遺墨》(嶺南美術出版社,2006),錄文現收入《陳垣全集》第七冊第十六種「雜著」類(安徽大學出版社,2009,第875-876頁)。

《陳垣先生遺墨》收錄援庵先生自1903年迄1966年墨跡都九十九種,由先生後人陳智超、曾慶瑛編輯、解題,嶺南美術出版社以彩色圖版出版。該書所在的「新廣雅叢書」編輯頗具匠心,選擇以史學二陳的手書真跡打頭陣,本書與早一年面世的陳美延編《陳寅恪先生遺墨》一起,不特為賞愛名家手跡的讀者帶來閱讀之樂,更因兩書頗收前此叢書未刊布的二陳手稿,為學術界提供了珍貴的一手學術史料,本文繹讀的題跋便是其中之一。深盼嶺南美術出版社把這套叢書繼續做下去。

《景教三威蒙度贊跋》(《遺墨》第6-7頁),毛筆小楷,書於《石室秘寶》乙集該文折頁的天頭部分,末署「一九一七年二月」。《石室秘寶》題存古學會輯,實際編輯者是羅振玉,上海有正書局1910年出版,分甲、乙二集,收錄敦煌出唐宋壁畫、法書、四部書古抄及印本精品共十五件,是敦煌資料以圖版形式出版的開山之作。

陳跋四百零五字,辭簡義賅,敘述得法,謹迻錄如下:

右唐人手寫《大秦景教贊》一卷,又《尊經》及《法王名號》、《諸經目錄》並《案語》共一卷,出甘肅敦煌縣東南三十里之鳴沙山石室中,為前清兩江總督端方氏所得、上海存古學會用珂羅板印於《石室秘寶》乙集者。卷中譯聖父為「阿羅訶」,譯聖子為「彌施訶」,與《景教碑》同。《案語》言貞觀九年(六三五年)阿羅本至中夏傳經,宣譯者為房玄齡,亦與《碑》同。末言「本教大德僧景某」,字殘闕不可辨,疑即述《景教碑》之僧景淨也。

瑜罕難法王疑即約翰,盧伽疑即路加,摩矩辭疑即馬可,明泰疑即馬太,牟世疑即摩西,多惠疑即大衛,寶路疑即保羅,此則《景教碑》所未曾有者也。

聞此種寫經係西夏兵革時所藏,千百年來莫有知者。光緒庚子,壁破書見,始見流播人間。丁未冬,法人伯希和游安西,得一帙,審知為唐寫本,先後購去約全藏三分之一,移庋巴黎圖書館,餘則由甘肅大吏齎送京師,即今京師圖書館所藏之八千卷是也。未識巴黎所藏其中有景教經否?據今京師所藏之八千卷中,則絕無一景教經,僅有摩尼教經一卷,首尾亦不完具,餘悉佛經而已。然則此二卷殆希世之品,可與《景教碑》同其寶貴者矣。謹以就正於紹禹會長。 一九一七年二月後學陳垣跋。

《遺墨》影本中,「聖父」、「聖子」等字眼處,使用敬空平闕的書式,可以看作陳垣當時虔信基督教的一個重要旁證。筆者接觸古代宗教寫本,略知沙門臨文不必敬王者尊親的常規,但佛典寫本、印本中偶爾可見避諱寫法,景教徒書寫頗不一致,如《景教碑》於「我三一妙身無元真主阿羅訶」(即聖父)、「我三一分身景尊迷施訶」(即聖子)前空兩格,「三一淨風」(即聖靈)前空一格,《三威蒙度贊》則連貫書寫,「慈父明子淨風」一概沒有敬空。其他景教寫本、碑本於神聖字眼的處理也歧互不一。陳垣的做法看來是跟從《景教碑》的嚴格體式而有過之。全集本此處將錄文連排,不免掩去作者本人的心意,故特為拈出,或可為注意陳垣傳记的讀者談助。

陳跋的正文之外,在寫卷的地腳部分還有五條校記,其中三條涉及《三威贊》與《景教碑》詞句相關之處,一條注記譯音詞在漢文史籍中可能的別譯,一條有關照片中難辨的「大德僧景淨譯」。全集本略去未錄。

「紹禹會長」,《遺墨》解題無說明,其人目前無從考知。這件題跋原件既然至今仍在陳家,說明陳垣有可能因為寫卷的圖版珍貴,需要保留以備時常查閱,故僅將錄副清本送出。

跋文開篇說,這兩卷景教寫本是端方藏品。這裡有兩點誤會:其一,《景教三威蒙度贊》屬於巴黎伯希和敦煌藏品(今編號P. 3847),並非端方所藏。端方平生固然富收藏,但敦煌遺書一項他所得不多。據考今知有兩件:唐咸亨四年(673)長安弘文館寫《金剛經》卷子、北宋開寶八年(975)《法華經普門品變相》絹畫,端方去世後均流往海外,現分別收藏於德國巴伐利亞國家圖書館、美國波士頓美術館(參榮新江《敦煌學十八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第66-67頁)。其二,現藏巴黎國家圖書館的P. 3847是一個一百零五公分長的寫卷,前半二十四行,題「景教三威蒙度贊一卷」,後半二十二行,從寫本行款形態看應係前文的附件,內容為「尊經」(十八行)及「謹案」的題記(四行),仍應視作一卷而不是兩卷。

伯希和進入藏經洞,已落在斯坦因之後,尚能揀擇到大量重要卷子,包括《三威蒙度贊》這樣的「世界寶籍」(王國維語,見《王國維全集·書信》 1919年9月30日致羅振玉信,中華書局,1984,296頁),運氣與眼力缺一不可。他於探險途中寫就的《甘肅發現的一座中古圖書館》一文,已指出這卷寫經作為景教佚書的價值(據該文末伯希和題記,他這篇長篇報導寫畢「於敦煌千佛洞,1908年3月26日」。原刊1908年《法蘭西遠東學院學報》 1908,第518-519頁;陸翔譯本《敦煌石室訪書記》,《國立北平圖書館館刊》九卷五號,1935,第19頁)。1909年他攜帶部分精品到北京,向以京師大學堂教習為主體的士大夫們通報敦煌所得,這件景教經也在其中。其時,他劫自藏經洞的大宗寶物已經運往巴黎。伯希和的這些銘心絕品,羅振玉等人一一予以抄錄。關於此事,惲毓鼎在日記裡有詳細的記載:「當時京中嗜古之士『乃介一美利堅人見伯希和,因得假觀,並用攝影付印』」(《澄齋日記》宣統元年八月二十一日,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第453-454頁)。如此,《石室秘寶》所用照片也許是此次拍攝。同年羅氏排印《敦煌石室遺書》,這件景教經有羅氏題跋(惟誤會景教與開封猶太人宗教為一事。羅氏傳古心切,未暇一一細考,固情有可原)。

中國學者得見伯希和劫經的冰山一角,意猶未盡,合議醵資,請伯希和回法國後攝製文書的照片,寄來中國。「伯君書至,謂須影費三千元左右,則眾皆觀望不前。」伯希和此行來京前,曾先在南京拜會端方,並攝影匋齋所藏金石書畫,伯希和還應邀為端方從柏林拓回的大涼沮渠安周碑題跋,兩人交往甚相得。羅振玉遂轉請端方襄助,端方又介紹張元濟,希望款項由商務印書館支付,仍然沒有談成。最後由羅振玉獨力任之(《藝風堂友朋書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第1010頁)。但是,端方似乎得到了伯希和敦煌照片,他曾在信中答允繆荃蓀「燉煌影片當全數奉公料量」(前揭書,第616頁)。端方手裡掌握這批照片,大概一時間播於人口,三人成虎,就演義成端午橋藏敦煌石室珍寶的傳說,成為陳跋所云「出甘肅敦煌縣東南三十里之鳴沙山石室中,為前清兩江總督端方氏所得」的張本。澄清此點,陳跋後文的問題「未知巴黎所藏其中有景教經否?」也就自然有答案了。

有關中國敦煌學的發源與伯希和的刺激這段史事,已經成為敦煌學「傷心史」的一個必要章節,最近的研究有孟獻實《伯希和、羅振玉與敦煌學之初始》(《敦煌吐魯番研究》第七卷,2004,第1-12頁)。

回到陳跋。從援庵先生幾點考證可以見到,大家讀書,雖短短札記,目光力透紙背。陳垣首先由已知的西安《大秦流行景教碑》入手,就《三威蒙度贊》與之相合之處確定新發現文獻的內容屬性。對《石室秘寶》照片中不清晰的景教僧名景某,他也根據《景教碑》加以擬補。其實寫本原件「景淨」二字清楚,陳垣的推斷無誤。

《尊經》一節臚舉二十二個法王名號,陳跋勘定其中的七位:瑜罕難(約翰)、盧伽(路加)、摩矩辭(馬可)、明泰(馬太)、牟世(摩西)、多惠(大衛)、寶路(保羅),均屬早期基督教譯音專名,所說至確,唯限於題跋篇幅,未加詳細論證。1927年陳垣應邀作《基督教入華史》的講演,談及「這類人名大都可以證明」(《陳垣學術論文集》第一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第98頁;關於法王景通的解說,陈垣提出了一個很好的假說,有待論定),但未見有專論文字刊行。以上法王名號的前四位,伯希和在前引1908年報告中已指出,大概不為陳垣所及見。後來專治東傳基督教的日本學者佐伯好郎在《景教の研究》(1935)、《支那基督教研究(一)》(1943)、The Nestorian documents and relics in China(1937/1951)中多次對此有專論,2001年僑居巴黎的東方學家吳其昱先生撰寫《唐代景教之法王與尊經考》(《敦煌吐魯番研究》第五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第15-31頁),對全部法王名號作了窮原竟委的考證。在這七個名號的比對上,兩位學者所得結論與陳垣先生的勘定完全一致。須知他們兩位都無從知道1917年寫就、2006年方才公布的陳垣題跋已有考證,但無妨殊途同歸,說明學術研究只要方法科學,必然達到同樣的正確結論。

據神田喜一郎報導,1909年夏伯希和訪京之後,羅振玉很快就將發現敦煌寶藏的信息和照片傳往東瀛。京都文科大學的學者得到資料後,迅即展開研究,在當年十一月底舉行的報告會上分若干講題予以介紹,擔當《三威蒙度贊》解說的是精熟東西交通史的桑原骘藏(《敦煌學五十年》,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第12頁)。查桑原著述目錄沒有這樣的篇目(《桑原骘藏全集》第五卷,岩波書店,1968,第551-561頁),但是在兩篇有關景教的論文裡,桑原對《三威贊》有所提及(《大秦流行景教碑に就いて》,1910;《佐伯君のThe Nestorian monument in China》,1917)。所以,陳垣這篇題跋屬於現代景教研究史早期成果中不多見的篇什,值得珍視。

景教史料近年有新的發現。2006年洛陽出土一件唐大和三年(829年)景教經幢,不僅印證了敦煌出寫本《大秦景教宣元至本經》,其長篇幢記更提供了迄今不為人知的流寓中原的粟特景教僧俗信徒家族的史實。該件現已刊布於葛承雍先生主編之專書《景教遺珍》(文物出版社,2009)。另一個好消息來自東瀛。傳出自敦煌的幾部景教經典,上世紀前半先後轉賣到日本,或真偽難明,或下落不詳,令學者困惑遺憾久之。現在藏家之一日本武田科學振興財團所屬杏雨書屋終於決定打開深藏若虛幾十年的李盛鐸舊藏,嘉惠學林,目前已出版解題目錄,並陸續推出所有文獻的多卷圖版本《敦煌秘笈:杏雨書屋藏影片冊》。藉此珍貴素材,海內外景教研究當可開一生面。

http://www.dfdaily.com/html/1170/2011/9/18/666948_2.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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