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10日 星期二

吳晟:〈詩、靜悄悄憂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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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靜悄悄憂傷、嗎?〉--- 吳晟

以下引自《自由電子報》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2/new/jan/9/today-article1.htm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2/new/jan/10/today-article1.htm

1

1975年詩人節,我以〈吾鄉印象〉詩輯獲得吳望堯基金會舉辦的第二屆現代詩獎,評審委員給予這樣的評語,刻在獎牌上:「以鄉土性的語言,表現時代變化中的愁緒,真摯感人。」實在說,當年我對這幾句評語,如何切中我的詩作本質,不見得有多深的體會。

〈吾鄉印象〉系列詩作完成於70年代初,正是工商社會快速興起,電視機等「文明」產品,沿著電線桿全面入侵農村的年代,這組詩作適時表現了在地農村子弟對這些現象的反應。然而詩的創作,來自生活最直接的經驗,往往重於理性的論述解析。隨著知識的累積與自然環境的破壞愈趨嚴重,我才真正理解到自己的「愁緒」所在。

回頭看這些詩篇,確實明顯流露出環境變遷的深深疑慮。

晚霞仍然殷勤的送別

在同伴愈來愈稀少的馬路上

而我們望見

城市的工廠、工廠的煙囪、煙囪的煤灰

隨著一陣一陣吹來的風

瀰漫吾鄉人們的臉上

以粗糙的皮為衣

以乾硬的果為實

笨拙的植立馬路兩旁

我們是愈來愈瘦

愈來愈稀少的木麻黃

——〈木麻黃〉,1975

歷經60、70年代所謂的經濟起飛,台灣的山林大樹幾乎砍伐殆盡,一路砍伐到平原到海岸。〈木麻黃〉這首詩是小小的具體縮影。

林木砍伐和工業化齊頭並進。含有大量毒素的汙水和廢氣,毫無顧忌毫無管制地排放,肆意汙染空氣、汙染河川、毀損大地。甚至稍一疏忽便將造成無窮禍患的工廠,也悍然設立。

70年代台灣興建第一、第二座核能發電廠,陸續有環保專家學者,以1973年美國三浬島核電廠的嚴重事故,提出警戒。

然而,繁榮啊急速的繁榮啊,所有的傳播工具,都這麼自信地誇耀、興奮地頌揚,掩蓋了少少的微小的檢討聲音,不去探究繁榮背後隱藏多大危機,將造成永難復原永難彌補的大傷害。1980年我在愛荷華期間,讀了更多三浬島核災事故的報導。

1981年10月,我在《現代文學》雜誌上發表了一首〈制止他們〉,長達百行,是我截至目前行數最長、也是語調特別激昂的詩篇。詩藝有待斟酌,但急切心情十分鮮明。

挫傷,可以用你教導我們的堅強療養

窮困,可以用你教導我們的勤勉克服

屈辱,可以用你教導我們的厚道原諒

若是你的骨骼、你的血脈、你的肌膚一再遭受傷害

還能稱為美麗之島嗎

再美好的家園

不盡心維護

轉眼將成廢墟

制止他們啊制止他們

用我們不容曲解、不容敷衍的聲音

制止他們繼續摧殘你

——〈制止他們〉,1981

整個80年代,知識界對環境意識有一定程度的省思、啟蒙,如1983年韓韓、馬以工合著的《我們只有一個地球》、1983年心岱出版《大地反撲》、1985 年,宋澤萊出版《廢墟台灣》、1986年陳煌編《我們不能再沉默》……然而挾開發為名的滾滾風潮,彷如洶湧的土石流,幾乎淹沒了所有省思的聲音,顯得多麼微弱而無力。

2

身為農家子弟,承續父祖,從年幼以至逐漸老邁,終生立足在自己的鄉土,成長於斯、耕作於斯,養育子孫,世世代代賴以安身立命,我對土地的濃郁情感,難以計量;同時我也是生物教師,對生態環境的變遷,特別留意,增進更深一層的知性認識,更深一層的關注。

數十年來,這樣的情感和關注,經常流露在我的詩作、文章中,是我最主要的創作動力。

稍稍檢視,大家都很清楚,開發主義的經濟思維,漫無節制主導著台灣社會的發展,盲目追逐經濟成長,成為全民理所當然的「核心價值」,放任土地正義泯滅、環境倫理極度扭曲。我們的經濟成果,是犧牲了多麼可貴的美好環境,耗費了多麼鉅大的自然資源,造成多大的汙染負擔所換取而來。只是多數人不願去正視,任由開發的洪流繼續氾濫,不願緩一緩腳步。

而且所謂的經濟成果,掌握在少數人手中,付出的龐大環境債務、社會成本,卻由全民買單,由下一代背負,這是何等不公平。

我所立足的彰化縣,位處島嶼中部平原,濁水溪北岸,有最優勢的灌溉系統、最肥沃的良田,是島嶼不可或缺的重要糧倉。然而多數地方首長、政客,不知珍惜,急功好利而短視,貪圖眼前暴利,不從農漁業永續發展去規畫,反而極力配合財團,挾繁榮為名,蠶食鯨吞,掠奪大好農田與海岸,「開發」工業區,最大型的彰濱工業區,占據十多公里北彰化海岸,豐饒漁產幾近滅絕,工廠進駐率卻遠低於一半。

還有許多工業的覬覦,如杜邦化學工廠、垃圾填海工程、東麗紙廠等等,每一項「建設」,勢將毀棄更多更大的在地產業,幸賴「環保人士」歷經艱辛的抗爭才倖免於難。

但我幾乎不曾轉化為行動,親身參與抗爭,只以一組〈憂傷西海岸〉的詩作,表達沉痛的憂心。

長臂大勺的怪手

一公里一公里挺進開挖

島嶼優美的海岸線

歷經億萬年浪潮溫柔雕塑

正快速被切割

騰壺、花跳、燒酒螺、招潮蟹……

沼澤濕地洶湧的生機

倉皇走避不及

死亡的呼聲警鐘般響起

波濤起伏間

猛烈敲打無人聽聞的海岸

——〈馬鞍藤〉,1999

我一直未曾挺身而出參與環境保護運動,自我檢討,主要原因是我定居鄉間,教學、農耕、照顧家庭,兼事寫作,已占去我平日大部分時間,僅餘少許心力,則全副精神寄託在政治改革,認定這是最直接的途徑,最有效的解決方式。

從青壯歲月到而今白髮蒼蒼,從肅殺之氣籠罩的威權戒嚴時期,到政黨輪替,數十年來和許許多多信奉自由、民主、平等、人權基本價值的人士一樣,積極投入台灣民主運動,幾乎每一場選舉都為黨外、為綠旗鮮明的候選人近乎狂熱地助選,在寒冬的夜晚,一鄉又一鄉,一個村莊又一個村莊,一場又一場站台,慷慨陳詞、宣揚民主理念,甚至走上街頭吶喊,或絞盡心思製作文宣。

比起更多人士的犧牲奉獻,我的付出微不足道,但畢竟耗去了我的生命中許多大好時光,我從無悔,卻難免有很大的期望落差。

只因我們傾全力支持的檯面上政治人物,就環境意識而言,大多數並沒有預期中的「進步」觀念,拚政治之外,還是陷入開發再開發、建設再建設等等經濟掛帥的「主流價值」,無暇旁顧更遠大的永續經營的綠色藍圖。

3

2008年5月,政黨再輪替,老字號國民黨重返執政,封建勢力大復辟、黑金體制大反撲,不只延續開發主義,甚至變本加厲,更大量通過強制徵收農地良田,更快速通過大大小小「開發案」。國光石化公司的「八輕計畫」,便是其中之一。

輕者,輕油裂解廠的簡稱;八輕乃從台灣島嶼設廠一輕、二輕,依序排下來第八座輕油裂解廠,原名是「國光石化科技園區計畫」,為了方便易懂起見,還是普遍直呼八輕、主導者是國光石化股份有限公司,最大股東是官方的臺灣中油股份有限公司。

八輕從90年代中期成立籌備處,開始尋找落腳地,遊遍島嶼西海岸,四處碰壁,都不受歡迎,2006年幾乎已成死案。

彰化縣長卓伯源卻視為珍寶,趁機爭取在濁水溪口北岸,彰化西南角大城濕地設廠,2008年5月14日,政黨交接之前,還遭行政院駁回,不料國民黨馬政府一上台,6月底便迅快核准此案。

2009年卓伯源競選連任期間,張貼大型看板,大肆宣揚二林中科四期、大城濕地八輕,為二大政績,將創造多少就業機會,多少經濟產值,帶動多大繁榮等等,洋洋自得。

在彰化縣環保聯盟、反國光石化自救會的守護下,2010年已凝聚龐大的反對力量,卓伯源面對這股社會壓力,卻將責任推給「前朝」,亦即他只是延續前朝的政策,一副無辜狀。

就算是前朝的政策,如果錯誤,一定會、一定要遵循嗎?

我曾當面送給他《濕地.石化.島嶼想像》這本書,表明大是大非重於私人情誼,苦口婆心勸說;也曾邀集彰化縣文化局諮詢委員、教授,去縣政府陳情,我們舉出標語:

國光石化、禍延子孫

面對歷史、要做明智抉擇

為訴求,呼籲卓縣長仿效陳定南、游錫(方方土)反六輕、蘇煥智反七輕,站出來反八輕,我們絕對會站在他旁邊,做他的後盾。他卻又改口說「尊重環評結果」,一再推拖。

像這樣好大喜功,又沒有擔當的地方政客,我實在無言以對。

4

從2009年我持續關注並蒐集六輕及八輕相關資訊、媒體報導、專家學者論述,愈明確了解八輕不只對彰化縣,而是對島嶼生態環境,必將造成超乎想像的嚴重衝擊、毀壞。

2010 年初春,因某些機緣,我跟著台大研究生許博任等一群年輕學子,去二林中科四期空曠園區、去相思寮農家、去國光石化預定地芳苑、大城海岸,去沿海養殖場,實地走訪,聽他們的導覽、解說,在現場所見所聞所感,與之前看到的資訊,相激相盪,長年以來蓄積的憂傷,終於爆發出來,轉化為不可抑止的悲憤。

在全球暖化警訊頻傳、節能減碳的呼聲已是全球有識之士的共識,我們的國土絕不容許再繼續糟蹋,環境絕不容許再繼續破壞,高耗能、高汙染、高排碳量的產業,絕不容許再繼續擴張。

國光石化的禍害已經論述得很清楚,我的信念形成強大的聲音推動著我,開始醞釀〈只能為你寫一首詩〉的詩篇,並尋思如何實際介入反對運動。

很巧合的是,6月初詩作定稿,不久接到《商業周刊》編輯王宛茹來電,表示將製作「台灣天空浩劫」專輯,報導「汙染大怪獸」八輕廠,即將強渡關山,邀我寫一首詩,一星期交稿。

依我的寫作習慣,一向很緩慢,若非早就寫好,哪有可能在短短時日內完成。

更巧合的是,首次接到彰化環保聯盟理事長蔡嘉陽電話,邀我和劉克襄、徐仁修、文魯彬幾位關心自然生態的寫作朋友,一起出席守護白海豚記者會,我毫無遲疑,立即應允。當天早上我到烏日高鐵站,《商業周刊》剛出爐,我買了一本帶到會場,記者會上即席朗讀〈只能為你寫一首詩〉,代替發言。

多麼希望,我的詩句

可以鑄造成子彈

射穿貪得無饜的腦袋

或冶煉成刀劍

刺入私欲不斷膨脹的胸膛

但我不能。我只能忍抑又忍抑

寫一首哀傷而無用的詩

吞下無比焦慮與悲憤

我的詩句不是子彈或刀劍

不能威嚇誰

也不懂得向誰下跪

只有聲聲句句飽含淚水

一遍又一遍朗誦

一遍又一遍,向天地呼喚

從此我主動參與、積極籌畫,和施月英、林連宗等地方人士,一起展開一場又一場說明會、去縣政府抗議、萬人上凱道……和賴和基金會執行長周馥儀不斷討論藝文界聯署發表聲明;和吳明益合編《濕地.石化.島嶼想像》;文訊雜誌社、青平台基金會協助邀請作家遊濕地;多次去台北和王佳真等專業環保人士開會……進行一連串反對國光石化的實際行動。

我不諱言,在這一年實際行動中,我持續不懈抱持著近乎拚命的高昂情緒,竭盡所能運用社會資源,所有心力都毫無保留投注其中。我向來很少失眠,即使數年前診斷出罹患重症,進手術房、頻繁出入醫院,還是幾乎不曾失眠過。但在反國光石化期間,卻為焦慮所苦,情緒緊繃,經常半夜醒來即睡不著,尋思對策,籌畫可行的作為。

5

環保署特地選在2011年1月27日,農曆春節前幾天,召開國光石化開發案專案小組第四次審查會議,反對與支持的團體,可以各推派十位代表進場,向審查委員陳述意見,每位發言時間限定三分鐘。我是代表反對立場的發言民眾之一。

26 日晚上,近百位年輕學子聚集在環保署前,冒著寒風淋著冷雨守夜,到27日早上9點半,更多學子加入;多部遊覽車載著彰化鄉親北上,也來到現場,和年輕學子會合。在他們的「歡送」下,彷彿有出征的悲壯感,我們十位發言代表,有學者教授、專業律師、環團人士和包括我在內的彰化在地居民,進入環保署。到下午6點會議結束,整天待在會議場隔壁的小型休息室,一面翻看環評資料,等待發言;一面從視訊觀看會場情況。

這是我第一次進入環保署,也是第一次報名參加審查會議發言。實在感受到無比的震撼。依我一廂情願的想法,以「青山綠水、永續台灣」做為主要「標語」的環保署,理所當然應該和「環保人士」站在同一陣線,我卻看到環保署大樓前面及周邊,設置重重高聳的大型拒馬、鐵絲網,調動大批警力,層層防衛,對付一群手無寸鐵、理性抗爭的農民、學子,擺出這麼大陣仗,坦白說,感覺很不舒服、很不舒服。

進入環保署,在休息室,和環保署工作人員發生一些小衝突,甚至還有人員來向我們嗆聲。他們的不友善,乃至明顯敵意,令我很訝異、很費解。

依我們鄉下人的觀念,來者是客,對待我們這些遠道而來的客人,總該有起碼的待客之道吧。然而從場外的重重警戒到這些不愉快的爭執,彷彿還停留在一律以「刁民」、以「環保流氓」看待「環保人士」的年代。

這一、二年來,我認真閱讀各種論述及環境影響評估報告書等等資料,真正見識到所謂的研究報告。我要坦率指出,一長串一長串數據、程式,很多是在胡扯,假借學術為包裝的唬爛。直接說,就是在耍弄數字遊戲。白海豚如何轉彎、如何訓練覓食,將有多少隻可以存活?

多少物種滅絕,「不致」影響生態?

環境遭受多大破壞、承受多大汙染、健康風險受到多大威脅、罹癌率增加多少,是在「可接受範圍之內」?

多少世世代代賴以安身立命的土地、海岸,將因而毀棄;多少農漁產業將因而消滅,如何評估損失多少「經濟產值」?

輪到我最後發言,在多次鈴聲催促下,快速念完講稿,我以「愛,面對下一代」為訴求,懇切指出,國光石化案絕不是,或者說絕不只是學理問題,而是良心問題;是公義與私利的對決。

人性的貪婪,可以泯滅多少良知?短暫的權位,可以做出多少違逆天理的決策?

人在公門好修行;人在公門也容易造孽呀!

6

原本得到訊息,第四次專家審查會議,很可能強行通過,但爭議性實在太多,已有幾位審查委員秉持學術良知,表明反對立場,因而延後再審。民間股東揚言再拖延就要出走,轉移國外投資;官方也配合放話,刊登廣告、恐嚇社會大眾,若不蓋八輕,我們將沒有雨傘、雨衣等民生物品可用,將造成多大不便。

第五次專家審查會議訂在4月21日,我們都做好心理準備,這應該是最後決戰日,傳聞將「有條件通過」,在這關鍵時刻,大家心情都很緊張。

我本來想再報名進入環保署發言,台大詹長權教授好意勸我,不要再去被蹧蹋,詹教授是我十分敬佩的公衛專家學者,他說上次審查會議,在會場看到我一再被按鈴催促,那麼不尊重一位老詩人,看了很心疼,也很氣憤。

其實我不在意自己的「身分」,只要有用,無須計較受到怎樣的對待。只是很悲傷。詩,念給心還柔軟的人聽才有感動吧;心肝已經硬化、石化的人,什麼樣的詩、歌,他們也聽不進去,甚至嗤之以鼻。

然則詩,只能靜悄悄憂傷、嗎?詩如果配合行動,是否可以發揮更大能量?與其憂傷,不如吶喊,不如轉化為挺身戰鬥。而戰鬥,多麼耗神耗力,又需多麼堅強的意志啊!

21日清晨一大早,我和大兒子賢寧一起去烏日高鐵站。賢寧和彰化醫界聯盟幾位同事會合,要去立法院召開國光石化「健康風險評估」記者會,我則直接去環保署。

環保署大樓前,已聚集數百位年輕學子,他們昨天就已來到這裡布置。近千名彰化及雲林鄉親,透早搭遊覽車,九點多也到場,陸續有民眾加入。在蔡培慧教授帶領下,幾位年輕朋友輪流主持,先為十位要進去審查會議發言的伙伴加油打氣,接著展開一連串唱歌、演說、大聲呼口號的抗議活動。

最特殊的是,現場擺放四大「未來報」——聯蚵報、自由蚵報、中國蚵報、蘋果蚵報,供民眾取閱。這四大報都以全部版面「預言報導」國光石化案的「結論」:

大逆轉!國光石化難敵人民力量。輿論:馬政府為選舉低頭,使國光石化大轉彎。

好家在有選舉!白海豚不轉油政府轉。

媽祖顯靈,保佑白海豚。

環評委員硬起來,國光石化大轉彎。開發單位崩潰,白海豚與濕地大勝國光石化。

國光石化止步,將另尋海外基地。全國青年反國光石化聯盟即刻升級為全球青年反國光石化聯盟。

我們一面抗議,一面接收內幕訊息,研判情勢,立即做出反應;透過視訊觀看審查會議現場轉播,爭論十分激烈,可以用暗潮洶湧、驚心動魄來形容,甚至感受到十分詭譎的氣氛。

如我們預測之一,審查會場激辯一整天,未有結論,延到隔天繼續審查。

22日陰晦天氣,我們仍繼續聚集在環保署前面,不斷大聲呼口號,向審查委員喊話,做最後的「道德勸說」。10點多,李昂、愛亞、鴻鴻、李金蓮、陳文彬、張鐵志、黃文雄……等藝文界人士,來到現場,召開記者會聲援。

下午2點,在多數審查委員表態反對開發下,據聞主席接到上級指示,不做表決,逕自宣布「二案併呈」的裁定。

二案併呈的意思是「否決」(不予通過)與「有條件通過」二種結論,一併呈報給環評委員會。等於不做結論。可靠消息得知,是要做球給總統。

果然下午3點總統召開記者會談話:我不主張國光石化蓋在彰化大城溼地。

我們一陣錯愕,摸不清、猜不透「我不主張」代表什麼意思?是政策宣布嗎?有什麼法令效力?

4月22日正是世界地球日,歷經多年沸沸揚揚爭議的國光石化開發案,就這樣戲劇性暫告落幕,不無政治操作聯想。

按照正常程序,專家審查會議將意見呈報給環評委員會做最後決定,才算了結。而今只憑總統一番話,好像說了算,既未經環評委員否決,資方也未撤案,隨時可以申請再議,製造了巨大的「懸案」。

我們的心情也懸吊著,輕鬆不起來,五味雜陳,非常複雜。

四大「未來報」的預言報導,大致準確,唯獨未料到是以這種方式暫時畫下句點,將此案擱置在那裡。「政治」真是法力無邊、高深莫測啊!

7

據我粗略觀察和歸納,反對國光石化運動能夠取得「暫時勝利」,得自於許許多多團體站出來。至少包括彰化縣環保聯盟、在地自救會、NGO公益、環保團體、民間基金會、雲林縣淺海養殖協會、彰化醫界聯盟、全國青年反國光石化聯盟、國高中學生、醫界、藝文界、專家學者、報紙、雜誌、平面媒體、電子媒體、出版社,以及幾位從政人士……都發揮了很大的作用。

每個團體每位成員,無論誰先誰後,無論採取什麼方式參與,都非常重要、不可或缺,大家都是為公義奮鬥,無從評估也無須去評估,誰的貢獻大小。甚至在彰化縣政府廣場、在凱道上、在環保署前面抗議的每一位民眾、或吶喊、或默默聲援,以及來到大城濕地表達關心的每一位「訪客」,都散發出無比動人的力量。

至今我的腦海中,仍經常浮現每一張熱情面容。

正因為有這麼多團體、這麼多人站出來發聲、支援,匯聚成沛然莫之能禦的正義之氣,才能擋下國光石化龐然大怪獸,侵吞台灣島嶼西海岸最後僅存的國際級泥質濕地。

國光石化如果興建,禍害層面絕非僅限於設廠所在地,但首當其衝遭殃的,畢竟是所在地彰化縣,身為彰化縣居民,我要向所有以詩、以歌、以文,以報導、以論述、以捐款,以及每一位到抗爭現場,情義相挺的朋友,乃至「暗中相助」的社會人士,表達最深摯的感激。

在環境保護社會運動的經歷上,充其量我只是一位起步太晚的幼稚園學童,懷抱著惶愧,一面參與、一面學習,成長不少。特別是青年朋友教我最多,他們單純無私的社會熱情,不斷鼓舞我,帶給我更大的信心;他們積極串連,到各校園辦一場又一場說明會,宣揚理念,號召愈來愈多的年輕學子,主動投入,發起一波又一波行動。我和他們站在一起,感覺到社會正義的力量,源源不絕。

我也感受到整個社會環境意識的覺醒,愈來愈蓬勃、愈普及,深切體認不能再漫無節制的工業開發。

然而無數的「開發案」,巧立各種名目「伺機而動」,防不勝防,少數直接關心環保的人士,實在疲於奔命!

廣大的農漁民,不求榮華富貴,但求安分守己過日,然則一個開發案,應該說強占政策,逼迫他們必須起而捍衛,每一場抗爭,從籌畫到號召到行動,必須耗費無數心力、物力、時間和金錢,多麼艱難辛苦呀!

何況必須對抗的,不只是傲慢的官僚體系、短視近利盤根錯節的地方政客、龐大的貪婪利益結構;最難過的是,還有許多民眾長年累月、積非成是的某些觀念,以及對公共事務習慣了事不關己的冷漠……

世間道理千千萬萬、許許多多是非可以爭論,但我堅決確定,環境一旦破壞,往往是萬劫不復,不可能挽回;自然資源一旦耗竭,永遠沒有機會彌補。而我們留給子孫的環境債務,早已超過極限,絕對不堪再借貸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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