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6日 星期六

拒絕與骨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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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到關於大提琴家卡薩爾斯(Pablo Casals)的「拒絕與骨氣」,我是面有愧色,心裡自慚形穢。要拒絕財富或安穩的生活很難,要拒絕揚名國際、斐譽世界的機會更難,而拒絕把「一生懸命」的技藝傳給資質奇佳的人,幾乎是完全不可能!

另一個我深深敬仰的人是赫曼˙赫賽(Hermann Hesse)

赫曼赫塞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於1946年以《荒野之狼》榮獲諾貝爾文學獎,得獎的讚詞為:「他那些靈思盎然的作品——它們一方面具有高度的創意和深刻的洞見,一方面象徵古典的人道理想與高尚的風格」。

赫曼赫塞是公認的繼湯姆斯曼以來的最有影響力的德國小說家。他也是在納粹德國崛起時,極少數抨擊納粹黨的流血、殘暴、違法、仇殺猶太人的知名作家,在德國全國視納粹黨為救世主時,被德國輿論一致譴責為「賣國賊」的人(可見有時「賊」會成為偉人、「匪」會成為祖國、「總統」會成為階下囚,世事難料)。

陳寅恪所教導的,正是這一股「拒絕的骨氣」,我不知道錢鍾書、顧頡剛、季羨林等人要怎樣跟他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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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引自《楊照部落格》

http://tw.myblog.yahoo.com/jw!80MS29GfExsj_EuMC0JNUSkT5w--/article?mid=1402&prev=1403&next=1399&page=1&sc=1

拒絕

文◎楊照

很多人喜愛馬友友,很多榮耀讚美不斷撒在馬友友身上, 不過有一種讚美的說法,卻是我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的,那就是,「 馬友友拉得比卡薩爾斯還好!」尤其是:「 馬友友的巴哈無伴奏組曲比卡薩爾斯還高明!」

先別說馬友友音樂生涯的第一個轉捩點, 十二歲時上了伯恩斯坦主持的電視音樂節目表演, 是卡薩爾斯愛才慷慨促成的, 所以沒有卡薩爾斯就不會有少年時暴得大名的馬友友。 講一件更關鍵的事,證明沒有卡薩爾斯就不會有馬友友, 沒有卡薩爾斯拉奏的巴哈無伴奏, 就一定不會有馬友友的巴哈無伴奏組曲。

許多人知道卡薩爾斯在舊書店裡, 意外重新發現了巴哈大提琴無伴奏組曲的傳奇。 不過沒那麼多人知道,巴哈的樂譜,如果落到別人、 別的大提琴家手中,恐怕其中內藏的音樂,還是沒有機會重見天日。

大提琴是個古老的樂器,古老到從十八世紀到十九世紀, 這項樂器的演奏,嚴重退化了。與小提琴的發展形成強烈對比, 當輩出的小提琴演奏家不斷發明,實驗各種指法、方法的同時, 大提琴的指法、方法卻持續流失。到卡薩爾斯學琴的時代, 大提琴既是個最困難卻也是最簡單的絃樂器。困難, 因為大家公認很難用大提琴演奏出不同的聲音;簡單, 因為那時候的大提琴都用簡單的指法,演奏相對簡單的曲子。

那個時代流行的指法,絕對不足以用來演奏巴哈無伴奏組曲。 卡薩爾斯完全重整重建了一套新的指法, 才讓大提琴再度和巴哈的樂譜連結呼應, 卡薩爾斯不是復活了巴哈的樂曲而已,他給了大提琴這項樂器, 全新的生命。

馬友友從小學的,不是大提琴,是經過卡薩爾斯再造過, 完全改變其演奏指法後的現代大提琴。 卡薩爾斯對大提琴的革命性貢獻,大概祇有他的同胞, 賽戈維亞對吉他的改造,差堪比擬。

卡薩爾斯是個音樂天才,然而他能改寫大提琴歷史, 靠的不祇是音樂天才,更重要應該是一種難得的「拒絕的智慧」吧! 他一直在拒絕別人認為無法拒絕、不可能拒絕的事。

卡薩爾斯四歲進唱詩班、七歲學小提琴、九歲學風琴、鋼琴。 十歲時,他已經彈完巴哈『十二平均律』 中的四十八首前奏曲與賦格曲。這樣的天才兒童, 卻拒絕了當紅當道的小提琴、鋼琴,投身於大提琴的演奏。

十五歲時,卡薩爾斯在王宮演奏, 贏得了西班牙皇太后贈予的兩年獎學金;一邊唸馬德里音樂學院, 一邊隨時進出皇宮,跟太子一起玩耍。然而, 卡薩爾斯又拒絕了皇宮奢華生活的誘惑, 追隨音樂前往比利時布魯塞爾, 去找當時聲名最高的大提琴教授約克伯。

卡薩爾斯到約克伯的班上面試, 約克伯用輕蔑態度隨口講了幾首冷門的曲子, 純粹祇是要難倒卡薩爾斯看他出糗。沒想到卡薩爾斯每一首都會拉, 而且當場完美地演奏了冷門曲目中最冷門的一首。 約克伯當然對卡薩爾斯驚為天人,態度一改, 願意提供一年獎學金讓卡薩爾斯留下來當他的學生。 卡薩爾斯如何回答?

拒絕。他直說他不喜歡布魯塞爾。他沒說的,是他討厭約克伯高傲、 歧視、無禮的態度。

卡薩爾斯的拒絕,惹惱了提供他生活津貼的西班牙王室, 以中斷金援威脅他要留在布魯塞爾跟約克伯學習。 卡薩爾斯索性連西班牙王室的資助一併拒絕了, 寧可到巴黎過貧困的生活。

在巴黎的貧困生活記憶,影響了卡薩爾斯一生,也影響了他的音樂。 一九二○年代,他回到巴塞隆納,拿出多年演奏累積的財富, 創辦了一個平民管絃樂團, 用最低的票價提供最美好的音樂給巴塞隆納市民們, 他還拿出錢來創設「工人音樂協會」, 工廠裡的工人每年祇需付一美元的會費, 就可以享受卡薩爾斯幫他們安排的各種音樂會。

卡薩爾斯的慷慨還不祇如此。每年夏天,他會回到出生的故鄉小鎮, 在小鎮裡的戲院開音樂會。那樣的演出曲目, 他在倫敦一場可以收到五千美元, 卻祇跟小鎮戲院老闆要五美元的象徵酬勞。

小鎮居民夏日時分最大的娛樂,就是幾個人組成小樂團, 跑到街上去練習、演奏。而且一定會留一項樂器在旁邊沒人演奏。 他們期待卡薩爾斯剛好路過,受不了音樂誘惑,他會客氣地問:「 可以讓我加入嗎?」然後不管旁邊放的是小提琴、手風琴或笛子, 他拿起來就興致高昂地演奏,渾然忘我。

一九三六年,佛朗哥在西班牙建立法西斯政權, 卡薩爾斯又堅決拒絕了西班牙。他搬到北邊法國邊境, 從此祇稱自己是卡達隆尼亞人,絕不說「西班牙人」。接著, 他拒絕對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統治的德義演奏; 拒絕到與佛朗哥建交的英國演奏;一九五○年, 美國承認佛朗哥政府,卡薩爾斯貫徹原則,從此拒絕到美國。

拒絕這個、拒絕那個,卡薩爾斯能到哪裡演奏?他哪裡都不去。 他在庇里牛斯山上荒涼的小鎮辦自己的音樂節, 世界第一流的音樂家全都爭相參加。一九五○年, 巴哈逝世兩百周年,卡薩爾斯號召了一個三十八人的小型樂團, 在小鎮演出巴哈作品。那個「小」樂團,編制雖小, 氣派卻大過世界上任何一個常設樂團。試問: 哪個樂團能邀到西格提來擔任小提琴副首席?西格提才當副首席? 是的,因為首席是曼紐因。這個樂團的大鍵琴手呢? 是唱片市場上最火紅的鋼琴家塞金。

一九五九年,卡薩爾斯到了美國紐約。他破壞自己的原則了嗎?不, 他是應聯合國,而非美國之邀,前往演奏。那場演奏會, 連被他拒絕的祖國,西班牙駐聯合國大使,都到場聆聽。 卡薩爾斯可以拒絕西班牙,卻沒有人有辦法拒絕卡薩爾斯的音樂。『 紐約時報』的說法是:「還好, 佛朗哥政府至少沒有愚蠢到在眾目睽睽下拒絕文明。」

沒有人像卡薩爾斯有那麼輝煌的「拒絕」紀錄。透過「拒絕」, 他建立了一種獨特的高貴尊嚴,人道、自由信念、恪守原則, 以及不受現實利益左右的尊嚴。這分尊嚴貫穿在他的音樂裡, 使得他拉奏的巴哈,有一股馬友友不會有的果決與骨氣。 馬友友不會有的果決與骨氣,或許羅斯托波維奇會有。 然而卡薩爾斯的巴哈,還有羅斯托波維奇也不會有的另一項特質-- 慷慨,對所有平民、勞工開放的慷慨。

靠「拒絕的智慧」打造的卡薩爾斯,絕對是獨一無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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