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6日 星期五

讀詩會 34:傅青主:敢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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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仙難易葛翁籌,自了長生志士羞;
一劍橫腰雲夢去,青柯獨頷藏經樓。
  存士老詞宗政,    真山
以下引自《豆瓣網》「這麼」的日記
http://www.douban.com/people/madwind/notes
傅山有一個朋友死了。孝子求傅山給寫篇志傳。志傳者,該人一生之行狀。傅山寫完志狀後,又寫了篇頗古怪的後記。
  他說,老夫信奉老莊之道,對仁義道德這一套從來没興趣,人死了也就死了,世間的名聲算個毬,真不知道有什麼好寫的!可是孝子哭得厲害,只好寫一個,也算和他爸相交一場。
  他爸為人很不錯,為什麼呢?老夫愛吃一種麵食叫河漏,他爸就經常請我吃,而且是我吃過的河漏中最好吃的。
  他爸這個人,我看死得挺好。為什麼呢?就兩個字:「敢死」!年輕時就挺放蕩,落下病根,年紀大了還不保養,縱酒悦色,總算把自己折騰死了。他是故意把自己給折騰死的,了不起!不遑多讓那些戰死戰場的。這個世界上,像他這樣的人已經不多了。
  這真是一篇奇文。傅山本來就是一個奇人。
  傅山是山西太原人。初名鼎臣,字青竹,後改青主。别號很多,著名的有「朱衣道人」。因明亡後拒絕改裝,剃髮而出家做道士,長年戴黄冠著朱衣而得名。史載「甲午朱衣道人案」,就是四十九歲那年,他被清政府以謀逆罪逮捕,兒子傅眉也被牽涉入獄。

  十五名大臣聯審,嚴刑拷打,傅山堅持「抗拒從嚴,回家過年」原則,百般抵賴不招,又鬧絕食,連鬧九天,眼看著有出氣没進氣。鑒於傅山是前明留下來的著名文化人,不僅在山西,全國都有影響力,這事讓朝廷有些棘手。幸好,傅山的一些朋友已出仕清朝,在他們的盡心周旋下,父子倆最終被釋放了。
  出獄後,他並無逃出生天的喜悦,反而寫了這樣的詩訴說痛苦:
「病還山寺可,生出獄門羞;
 便見從今日,始能度幾秋?
 有頭朝老母,無面對神州。」
  晚年回憶起來,還說道:
 「甲午朱衣繫,自分處士殛;
  死之有遺恨,不死亦羞澀!」
  可見於傅山,死確實不是什麼畏途。甚至還常以自己居然没死,仍苟活於世而感到羞恥。這也並非傅山一個人的想法,這是很多明朝遺民的共同心聲。
  所以傅山為那個「敢死」的朋友喝采。他是在抒自己未能一死之恨——張維遇死了,連他手植的梅花和冬青樹都隨他一道死掉了,死得其所,老夫很羨慕!
  既然如此,傅山為什麼不死?他當年在三立書院的老同學,老友,就有已經戰死沙場,或自殺以殉國的,他為什麼没有?
  這問題很毒辣,也很誅心。叫人没辦法回答。又總有人會提出這個問題。生命只有一次,死對於每個人都是太沉重的。到底誰能有這個權力去質問另一個人「你為什麼不去死」呢?道德的拷問本應是自發的。傅山用了後半生拷問自己。
  他的答案是:其一,老母尚在高堂。自古忠孝不能兩全,這是合乎人性又順應人倫的;其二,「國滅而史不能亡」,如顧炎武所呼籲的。那一代的文人都有強烈史家意識,不僅是遺民,也包括仕清者。要用餘生記錄歷史,讓一切惶惑苦痛,從對史的追溯與重塑中平復;其三,他還想要看看,想要試試。看什麼,試什麼呢?
  傅山家族兩次與明王室聯姻,是山西有數的官宦世家,文化高門。傅山雖尚未在明朝謀得官職,但生活足够優裕。他也是一個懷抱經世致用理想,很有社會活動能力的人。可惜,巨變來得太快。

  和從前每次的江山易主不一樣,明之亡國,情況更複雜。個體與家國的意識糾纏更深。比如傅家敗落,一經李自成農民軍,二經滿清入關。前者是階級衝突,家仇兼國恨,後者國恨之外還加上民族侵略,華夷之别。滿清以「蠻夷」入主中原,和農民軍自下而上的暴亂不同,並不試圖改變現有的社會結構與鄉村秩序,反而很維護。對於傅山一類中上階層的文化精英,只要合作,社會、經濟與文化地位都不會輕易失去。這是極有誘惑力的。
  扎根儒家土壤的漢文化精英,所面對現實和理想、義理與人情、家國、忠孝,種種對立,從未這樣強烈而尖銳過。
  傅山被捕時,南方的抗淸武裝力量還在活躍。出獄後的幾十年内,漸漸都被撲滅。他跑了很多地方,看到的現實讓他越來越失望。血痕淡去,只要科舉還在,讀書人早晚入轂。而對於黎民、黔首們,朝代興亡,忠義慷慨,都只是戲文上的熱鬧,他們需要的只是安穩,過上一點風調雨順的好日子。
  歲月攸忽,傅山虛七十四歲了。轉眼到了康熙十七年,對於越來越零落的明遺民,這是氣候嚴酷的一年。朝廷開博學鴻詞科,詔令各地薦舉賢良,入京應試,以彰盛世文運。其況有勝今天的開文藝座談會。最終呈送的一百八十餘人名單上,傅山等著名不合作人士赫然在目。對於名單中的大部分人,這是一次與有榮焉的盛會,但對於傅山和他的寥寥同志,這是又一次事關行藏、生死的蝕骨考驗。
  傅山稱病堅辭不去。可能長年習武練氣功的原因,傅山身體一直很壯健。這次為裝病裝得像,不惜餵自己吃泄藥,泄得爬不起身。還是被當地官員,哀求與挾持著抬到了北京城外。傅山躺在一所破廟裡,堅決不走了,說山人只欠一死,大不了死給你們看。
  最後以「老病」免試,許放還山,賜中書舍人。按禮法要謝皇恩,傅山還是不肯去。關於這一段故事,傳記中記載:
  「先生不可。益都令其賓客百輩說之,遂稱疾篤,乃使人舁以入。望見午門,淚涔涔下。益都強掖之使謝,則仆於地。蔚州進曰:『止,止,是即謝矣』。」
  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僵卧在塵埃裡,被逼著磕那個象徵性的頭,是慘烈的一幕,也是悲壯的一幕。
  「此去脱然無累矣!」傅山還山,帶著漏網之魚的僥倖,和隱憂。果然,士林發出了譏諷的聲音,刻薄人題詩道:「從此長安傳盛事,杯盤狼藉醉巢由。」這些「清議」讓傅山更加痛苦。一種親歷者才能體驗的慘痛。他亦知自己時日無多,聲言:後世若胡亂以古之賢人隱士來比擬我,我必在棺材裡死不瞑目。
傅山享年七十八歲。以明朝覆亡的甲申年為界,他的後半生都是作為遺民度過的。
  「三十八歲盡可死,棲棲不死復何言?
   徐生許下愁方寸,庾子江關黯一天;
   蒲團小坐消客夜,燭深寒淚下殘編,
   怕眠誰與聞雞舞,戀著崇禎十七年。」
在這一曲哀歌的餘音相伴中,傅山其實還是做了不少事的。
史載傅山博學多識,經史之外,兼通先秦百家,長於書畫、金石、醫學。其著作豐富,文學創作、經學研究、史學編撰之餘,還有醫學著作《女科》、《男科》、《青囊秘訣》傳世,甚至,還留下了一套《傅氏拳譜》。
  這些專長與愛好,每項都做到很精,並不是泛泛而為。我很相信,是這些以有涯追無涯的愛好,在支持滋潤著他的人生,讓孤憤的靈魂得到休憩。
  「老人家是甚不待動,書兩三行,眵如膠矣。倒是那裡有唱三倒腔的,和村老漢都坐在板凳上,聽甚麼『飛龍鬧勾欄』,消遣時光,倒還使的。姚大哥說:『十九日請看唱,割肉二斤,燒餅煮茄,盡足受用。』不知真個請不請?若到眼前無動靜,便過紅土溝,吃碗大鍋粥也好。」
  傅山晚年隨手寫的這一封書札,必須全文抄錄。寫得太好了,人間神品。不愧蕭然物外,自得天機。魯迅也很喜歡這一篇,評點曰:「語極蕭散有味」。
  周家兄弟中,似乎老二對傅山興趣更大,多次為其撰文:「古人云『薑桂之性,老而愈辣』,傅先生足以當之矣。文章思想亦正如其人,但其辣處實實在在有他的一生做底子,所以與後世只是口頭會說惡辣話的人不同,此一層極重要,蓋相似的辣中亦自有奴辣與胡辣存在也。」
  周二先生說得很是!
  曾在蘇州博物館見到傅山一幅書法真迹。一排大字凌空而至,好像劈頭來了一劍,嚇得人倒退幾步。立定細看,故紙歷歷,有風雨雷霆之變。怪不得港台新派武俠小說裡,把他描寫成武林高手。比如梁羽生《七劍下天山》裡的一派宗师,「無極劍」傅青主。這個劍術厲害,為人可親,又聪明睿智的老頭,給我的童年閱讀留下很深的記憶。
  梁羽生的小說氣質其實很老派,正邪不兩立,大講民族大義、君子氣節,傅山在他的筆下堂堂正正地當起反清義士,劍走天山,行俠江湖,活得凛然,活得快意——如果能當真、永遠地就活在那裡,那倒也挺好的。
因為武俠小說是成年人的童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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